Friday, August 13, 2010

木子

歪歪云:又是和校园无关,闲杂百姓过日子的琐碎事儿。

1。

木子爸是知青,娶的当地的姑娘,生了木子。据说本来木子有个很有学问的名字,慕梓
,思念家乡的意思,一笔一划都透着那么有文化的味道。可等报户口的时候,姥姥记不
住那些个繁繁琐琐歪歪扭扭的笔画,干脆照着谐音取了最好记的两个字。

木子爸是传说中的老三届,第一批上山下乡的时候被发去了晋南农村,一呆就是11年
。十一年的时光把指点江山的少年书生改造成了务实惫懒的庄稼汉,收获了一手老茧可
没有灭掉伊一颗热腾腾的回城之心。果然,79年知青回城的风声刚一传出来,木子爸
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了婚,一身轻松地第一批登上了返乡的列车。木子妈也不当
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转过年来就改嫁成功,而木子,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六龄童,就
此被丢在了姥姥家,任其自生自灭--本来,也未尝不能就此了却余生的。

要不说命运之手,翻云覆雨,88年的夏天,寡居多年的姥姥忽然去世,木子爸九年如
一日除了每月18块钱的抚养费从来没有露过面,而木子妈此时也早在别处做了别人的老
婆别人的妈,新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15岁的木子忽然价就成了父母双全的孤儿。

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书,彻底改变了木子小哥的命运。

2。

话说木子爸,自甩脱了乡下老婆孩子的包袱之后,日子过得颇为顺心。先是参加高考上
了个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研究所,分了房子,评了助工。要说,该有的全都有了,偏
偏美中不足,个人问题一直没能解决,蹉跎着眼看要不惑了,才娶了个再嫁的寡妇--
还是拖着油瓶的。

爱嚼舌根儿的闲人说,报应啊都是,自己的亲身儿子不养,倒替别人养孩子。

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才教木子爸在遗弃孩子将近十年
之后,终于良心发现,把无家可归的儿子招来了身边。

于是,这个故事的开始,身无长物的木子,卷了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随身包袱,揣着老爸
的信,只身北上。几经辗转,来到了北京远郊的某机关大院。

接着,好巧不巧,便做了我家的楼上邻居。

3。

木子一来我们学校,先留了一级。很快老师发现,凭他的基础,恐怕要留个三四级才跟
得上。于是乎,每次考卷下来,上面红艳艳的分数很少有上两位数的时候。

木子的老爸年轻时候素有秀才之称,后娶的这个老婆高姨,也是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带来的那个女儿,比木子大三岁,更是两个深度镜片,一身书卷味道,被我们左右邻居
的孩子尊称为"书女姐姐"。这么一家子知书答礼的文化人,忽然间掺和进来木子这么
一个差等生的不和谐音,做父母的,自然少不了诸多烦恼。

偏偏木子也不是生性顽劣,也不是不肯用功,有些时候,有些人,好象就是缺根读书的
筋似的。

好在木子,自有木子的好处。

4.

要说木子的好处,先得说说高阿姨的"坏处"。

高姨这个人,技术水平没得说,长相挺周正,可就是尽得了那位孔老夫子的真传,"四
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个打理家务的能力,简直是一塌糊涂。

偶尔高姨心血来潮想炒个鸡蛋啥的,绝对落个人仰马翻,锅摔碗碎的下场。丁叔是远庖
厨的君子,高姨更是下不得厨房的淑女,所以他们俩的家,除了偶尔下个方便面煮个米
饭之外,从来是不动烟火,一日三餐都从食堂买进。

这个惯例,从木子来了以后,彻底颠覆。没几天,一到饭点,丁叔家开始飘出饭菜的香
味,他们家也再没去过食堂买馒头米饭。连我们做邻居的,不时打开门来,都会迎来一
屉热腾腾香喷喷的花卷包子,后面一张泛着热气与红光的脸,"叔叔/阿姨,刚出锅的
,我爸让给您送点过来尝尝。"

虽然才是个半大小子,木子的手艺,却是连颇以厨艺自居的我家老爸都大为赞赏的,经
常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夸奖,"木子这孩子,够勤快,够厚道。老丁这一家书呆子,还
真多亏了他呢。"

古龙说过,"要想打动一个人的心,得先打通他的胃。"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本
该格格不入的木子,很快融进了他的新家庭,也赢得了左邻右舍的心。

5.

当然,也有不那么买帐的,就是和木子同一屋檐下的书女姐姐。

书女姐姐,人如其名,永远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的姿态。也许是个性
使然,再加上油瓶这个尴尬的身份,书女对丁叔这个人一直很冷淡,据说到了没事一天
下来也不跟继父说句话的程度。对木子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她更是采取了完全漠
视的态度,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也可能因为木子来的时候,正赶上书女的高考之年。在那个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年代,
即使对成绩不俗的书女,也是一个关键的坎儿。反正我的记忆里,书女姐姐永远是头埋
进厚厚的一本书里,目不斜视地绝尘而去。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高姨笑嘻嘻地下来发喜糖,说书女姐姐考上
第一志愿的外语专业了。

同时,丁叔的脸色可不那么好看。学校发来通知,木子,又要留级了。

6.

丁叔的考虑也很实际,木子明显不是块读书的料了,咱也甭做上大学的梦,可就算是中
专,也得能考得上才行。否则,连初中都没毕业,咋混?

关键时候还是高阿姨发话了,木子的学习问题,我管了,最低要求读完初中,最高目标
能上个中专,也算给孩子以后铺垫条出路。

高阿姨说到做到,从那天起,木子的功课问题便被她包揽下来。要说她也真是个有心人,
搞来全套初中课本,整理出厚厚的一沓笔记,化繁为简,深入浅出,整天琢磨着怎么把
那点知识掰碎了,一点一点,往木子的榆木脑袋里灌。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两年下来,居然也叫铁树开花,硬是把一个科科红灯的木子整得
门门低空过线,最后,居然给他考上一个水力还是机电方面的中专---虽然是当年录
取分数最低的学校,虽然,专业冷门得不能再冷门,可总算,木子小哥也有学上了。

再见木子,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学,每个周末照例回家补给伙食。某天在食堂买饭的时候,忽然瞥见
一张熟悉的面孔,大着嗓门地跟我招呼,"你回来了?今个儿肉食部的猪头肉不错,给
你爸买点回去下酒?"

我答应着,脑子里可是打了个问号,木子这家伙,不是到外面上中专去了么?怎么绕了
一圈又回院了?

原来,木子在的那个学校,其实是为各水力还是机电部门代培的,都是有门有路的子弟
进去,混两年毕业直接落实工作的。偏木子这样的,成绩吊儿榔档,又一点关系没有,
自然无处可去。最后还是高姨他们拖关系,才弄回了院内后勤,专业对口是谈不上了,
最后拨拉来拨拉去给塞进了食堂。

丁叔叹口气,不无自嘲地补上一句,"也好。木子进食堂,也算人尽其材。"

7.

不管别人怎么想,木子自己倒是成天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以他的"学历",在食堂本
可以做点稍微"高级"一点的工作,可他偏偏乐得跟一帮伙食工人混在一起,烟熏火燎
,出力流汗,走哪跟哪打成一片。

要不说做父母的,永远有操不完的心,丁叔两个,折腾孩子毕业,折腾给孩子寻摸工作
,这才消停了几年啊,又该折腾着解决孩子的终身大事了。无巧不巧,我们家,刚好就
成了木子相亲战役的筹备司令部。

前面说了,木子家是我家顶楼上的近邻,而我妈呢又是个极热心的人。从高姨跟她耳边
吹过这个风之后,没两天,她就找上了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热心媒人--赵大妈。

赵大妈那是多么爽利干脆的人,那脑子更是赛过婚姻介绍所的电脑,信息丰富,反馈及
时。她,我妈,高姨三巨头一会晤,当当当,木子小哥的相亲战役,就此打响。

一直到我毕业出国,这几年时间里,木子相亲的次数,只怕是两只手都数不清楚,可成
功率,不幸为零。

据说相亲这件事,所以蹉跎,不外六个字,高不成,低不就。搁到木子这里,就成了,
高固然不成,低,人家也得看得上你。

随便举个例子吧,相亲的其中一位,是附近某民办幼儿园的老师。那姑娘,家是附近农
村的,初中学历,相貌勉强算是端正,个子极矮,还有很轻微很轻微的跛脚,平时走路
稍微能看出来。

要说这条件,不能算高了吧。赵大妈去说和的时候,大约也是抱了志在必得的信心去的
,结果呢,人姑娘详细问了一下木子的条件,直接就拒了,连面都不肯见一下。

"不见面也就算了,你知道那丫头背后说啥吗?"说这话的时候,赵大妈正在我家厨房
,一边磕着刚出锅的五香花生,一边气冲冲地跟我老妈比划着。

"居然说,就木子这条件,才中专学历,工作一点前途没有,家庭条件也不行,居然想
找她,简直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鹅???!!!就她?呸!"隔着一间屋子,我都能想象出大妈腮帮子上的肉齐颤
的气愤神情,"还天鹅呢?撑死一只野鸭子到头了。"

"噗~"躲在屋里假装背单词的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咱劳动人民的幽默和智慧啊,还真是不能低估。

8.

01年的秋天,木子家出了件大事。高阿姨独自在家爬高下低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
失足从高脚凳上摔了下来。

"年岁不饶人啊,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随便一摔就快散架了。你高阿姨这一摔,伤了
腰腿,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不能正常走路。"远隔重洋的老妈一路欷吁着也没忘了跟我八
卦,"她家又住那么高,刚出事的时候她还跟我嘀咕说整天圈家里跟做监狱差不多了。"

"要说这个时候就看出有儿子的好处了。木子那孩子,每天上午回家来,把你高阿姨背
下6楼,陪着去医院检查完,再送去老干办活动中心,让你高阿姨有个伴儿能聊天,等
吃饭时候再送回家去。我们一帮老太太背后都说,你高阿姨这儿子没白养,继的比亲的
还贴心!"

经了这么一次,高阿姨也淡了在工作上争强好胜的心,趁病办了退休,安心在家休养。
伤好得差不多了,可到底落下个腿疼的毛病,好在附近有个口碑很好的中医按摹师傅,
隔天就要去按摹理疗一次。不用说,又是木子鞍前马后,接来送往。

从老妈的絮叨中,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北京春天的仆仆风尘中,一辆食堂专用的
三轮蹦子车迎面而来。一向注重仪表的高阿姨,一身雍容齐整的装束,跟她的交通工具
是那么的不搭尬。可她那从容满足,满脸笑意的神情,会让你觉得,她坐的不是那破旧
的蹦子车箱,而是高档豪华的长型轿车一般。

老妈最后总结陈词:"你高阿姨人那么仁义,木子又那么厚道,你看着吧。他们一家人
啊,以后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好!"

9.

还真被睿智的老妈说中了,木子一家就此还真是否极泰来,一帆风顺起来。

因为高阿姨的腿脚始终不是那么方便,他们干脆动用了几十年的积蓄,买了新一期的千
嬉工程房,从6楼换到了一楼。

高阿姨退休以后,到底没有就此一头扎入红红火火的秧歌太极绳操运动中,在书女姐姐
的介绍下,母女俩合作做一些业务方面的专业翻译,继续学以致用着。

最大的变化还是在木子身上。他原来所在食堂的一位师傅自己搞了个饭馆,看中了木子
的勤快老实,好说歹说把他拉了过去,专门负责采购方面的业务。据老妈说颇挣了些钱
,也就三四年的功夫,木子也鸟枪换炮,搞了辆富康家庭轿车,隔三差五地带着一家人
出行。

06年冬天,我回国探亲,顺便去他们的新家探访。开门的是久违了的丁叔。虽然两鬓
略见沧桑了些,他的精神气色却是比记忆中更好了。

丁叔热情地把我迎进门,却是不巧,木子带了高阿姨和书女姐姐姐夫去良乡看家具去了。

"就知道出去瞎逛,剩我一个老头子在家,还得对付个奶娃娃。"谁都听得出来,丁叔
的唠叨,实在是言若有憾,心则喜之。一边更忙着把他手中那个雪白粉嫩的胖娃娃给我
献宝,"你书女姐姐的女儿,快六个月啊。你看,养得多好,多胖!"

丁叔还真是忙,又要招呼着给我这个客人,又忙着伺候着怀里的小娇娃娃。我也不客气
,自己招呼着倒水吃糖,一边陪着丁叔聊天。

墙上的镜框里一桢放大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看得出来是丁叔一家的近照。精神焕发
的丁叔高姨抱着襁褓里的小外孙女,右手是斯文矜持的书女姐姐,左边是我所熟悉的木
子,一如记忆中的敦实快活,咧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半晌,多么快乐满足的一家人,多么幸福洋溢的全家照。

五个人,四个姓氏。

都说,血浓于水,其实,比血缘更浓更深厚的,是那种剪不段化不开的至爱亲情。

木子的故事,到此就收尾了。平凡人简单的生活故事,可是我敢说,这绝对是一个幸福
的故事。

HAPPY ENDING。

Thursday, August 12, 2010

那一些点灯熬油的夜--高中篇

高一高二,我光顾得最多的,大约是学校附近的租书摊。说是摊,其实是一辆辆的自行
车。后座上挂一四方方的铁皮盒子,里面紧紧塞满了破旧不堪的小说,绝大部分是知名
或无名的武侠。出租的租书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中学生居多。可以就地蹲着看,5
分钱一本看到收摊。也可以租回去,每天5毛钱一本,成套三四本租的话,半价。小老
板算盘打得精得很,一套小说怎么也要看两三天吧。可惜,他错误估计了我这样的疯狂
读书人。

只要我租的小说,无论一套几本,保证第二天准时看完归还,春去秋来,寒暑无阻。代
价呢,便是无数个点灯熬油的夜。与武侠小说共度。

书中自有飘零客。
书中自有离奇经。
江湖险恶人心诡,
英雄美女亦多情。

看的多了,毒中得深了,又不能象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彼此嗨哈着拳脚相交过瘾。无穷
的精力和创造力总要找个出口,于是开始手痒,自己也来篡那么一段半段。记不清多少
次,在最无聊的课上,书本的掩护下,从作业本上撕下巴掌大的一片纸,蝇头小字,半
节课的时间,密密麻麻便写满了正反两面。老师看来孺子可教,奋笔疾书,殊不知我那
里早神飞天外,好不快活。

这样的"写作"方式,故事自然是零七八碎的,情节更加是信手捻来的,无需前因后果
,想起一出是一出。风格呢,当然也是东拼西凑,生吞活剥。今天是金庸式的,"那玄
衣女子将身一扭,袖中斗然现出一柄两分细的银丝软剑。剑意六动,剑光吞吐,始终不
曾离开某某周身半寸。"

明天又是古龙的腔调,"没有人知道某某从哪里来,师出何处。人们听说他的名字的时
候,他已经权倾一时,名动江湖。
与他交过手的人都已归于尘土,只余下他一人,只形独影,高处不胜寒"。

后天干脆恶趣味温瑞安一把。
"一





人"

那时黄流还未泛滥,否则难免来几行,"谁谁见到和某某一个级数的对手,不禁虎躯一
振",诸如此类。

胡思乱想是快乐的,更开心的是,有机会把这些本不足道的乐趣与人同享。

一般没书看的时候,我是不乏听众的说书人。我的听众们,就是同居一室的室友们,一
班还未曾陷入未来的高考阴影的高一/二小姑娘们。

每晚熄灯之后,照例有人要求,"大侠(blush,我高中时候在女生中的外号。;p),再
讲一段那个什么什么吧。"

这个什么什么,可能是金古梁温早为人知的大作,也可能是我随手写随手扔的众多小段
子中的一个。无论那种,对于我那些除了课本绝不沾染闲杂书籍的同学们,都是一个个
闻所未闻,精彩新鲜的故事。

当然,说书人都知道,关键的时候一定要适时地停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他到底是善是恶,是敌是友?
她眼看危在眉睫,能否化险为夷?
他遭陷害百口莫辩,又如何才昭雪翻案?

莫慌莫忙,毋焦毋躁,
故事暂时收场,不如闷头安睡。

明日此时,就在这满室烛光中,且看她手舞足蹈,口沫四溅,一一为你道来。:)

小武

1.
说起来,想到这个故事,还是前几天,刚挤进WM的门,没事翻看前面的故事贴,忽然就看见oml的回忆,子弟学校啊,打架啊,etc etc.

他说的那些人和事,活灵活现的,和我小时候的一些记忆重合得真厉害,厉害到简直就象是在放一部黑白老电影,教我一恍忽间,几乎忘了这中间原来隔着老大的时间和空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往事重现。

小武,我最先想到的一个名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惜,不是一个好的故事。

2.

我们家,在北京极远郊,燕山脚下的一片大院。因为单位的研究性质,早年是个保密机关,到现在门防都很森严,进出查证那种。离开工作区一两公里,是大院的居民区,单位大,有自己的学校,商店,澡堂,电影院,游泳池,颇有点自成一统的味道,早年,国家科研单位的招牌还颇金贵,尤其和附近农村相比,绝对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院里有万多职工,相应的,也有自己的职工子弟小学和中学。本院的子弟,都是从拖儿所起一路同学上来的,各家都知根知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或邻居,小P孩儿们熟到一定程度了,连相互挥拳头这种事儿都不怎么做得出来,以至与学校里的风纪,一直好得出奇。

同样好得出奇的,是我们院的治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概也不过如此。

这种状态,大概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一为止。

那一年,我小哥在同所子弟中学上高一。

那一年,我认识了小武。

3.

小武是我小哥的朋友。

本来也不希奇,我小哥那时候,正是呼朋引伴的年纪。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个人,朋友圈比较杂,不完全遵循物以类聚的原则,从后来拿奥塞金牌的学习尖子,到街头巷尾的小混混儿,他老兄都能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而我那时候,是个很教条(自以为)很早熟正义感严重过剩的严肃小胖子。一方面,对小哥这套江湖兄弟意气的玩艺,很鄙视不屑。另一方面,又颇以侠义自居,喜欢到处充大个儿。

结果得罪了我们学校高两级的小混混儿,放学回家路上堵着要揍我。可怜体育不及格的我连撒丫子逃跑的选择都没有,就那么被几个高我一头的男生堵在墙角,挣扎着是要放声大哭还是继续充硬气的时候,一个声音插进来,"靠。连我妹都敢欺负,活腻味了?"

(很老土吧,我们那时候,就是这么土的。:P)

4.

欺负的被欺负的,我们一起看过去。其实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很努力地扮出凶恶嚣张的嘴脸,在那里耍狠。

我这个被解救者都快觉得滑稽而笑出声来了,旁边的小混混却变了脸色,悄悄告知同党,"别惹他,知道丫什么来路么?服务社的!"

三个字一出,风云变色!

5.

服务社,全名大概是某某大院服务合作社之类的,其实就是一个提供劳力服务的卖块儿机构,但是,因为"社员"们的背景问题,在我们那个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大方,威慑力不下于"劳改所"三个字。

说来好笑,我就这么被一个打着"服务社"凶恶名号的家伙罩了下来,一路护送回家,交到小哥手上。

小哥鄙夷地斜我一眼,"告状精,看把你吓的,"不等我怒气勃勃地自我辩白,早亲亲热热地搭起"服务社"的肩膀,"小武,晚上你去不去踢球?"

呸!我恨恨吐口吐沫,瞪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狼狈为奸!"

6.

其实时间久了,我倒发现,小武,属于"吠犬不咬"那类,虽然形容凶恶,人倒是个好人。

那时我家住在我们院的"边远地区",除了前后俩楼,其他的都是别的叫做"一处""六处"的单位。小武家住得不远,大约500米不到的平房里。勉强可以算作邻居。小武比我哥大一岁,留级以后两人成了同学,后来小武辍学到服务社当了学徒,俩人居然还走得更近了。但是我那次"被救",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在同龄的孩子里,小武算是比较精瘦的,但是瘦得很实在很扎实那种。那时候男孩子装酷,时髦穿肥肥的绿军裤,白衬衣,板鞋,不伦不类地,自己还觉得特别潇洒。

即使是极冷的冬天,小武也总是伶俐得不得了的打扮,袖子绾老高,露出长长一道疤。

每次我穿得象个暖和的棉球,仰首挺胸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总忍不住趁他不注意,偷瞄一眼那道疤。

有次被小武逮个正着,索性把整条袖子绾起来,得意洋洋地跟我吹嘘,"刀砍的,狠吧?"

我小跑着溜走,心里有点惴惴的。那个刀疤,一不小心就刻在我脑海里,那么活灵活现,那么狰狞骇人。

小武没骗我,那确实是刀伤。

他也没告诉我,那刀伤,是他老爸砍的。

7.

这些,都是那件事发生以后很久听说的了。

小武的老爸,据说是退伍军人,复员到我们单位车队。本来挺好一人,不知怎么沾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酒后开车差点出了事故,被单位开除后没了正式工作,只能有的没的做点杂事,顺便在家打老婆孩子出气。

大概小武15岁的时候,老爸照例喝醉了,借酒装疯,居然拿菜刀背砍老婆。小武怕醉汉失手伤了他妈,扑上去,抢夺间,菜刀失了方向,狠狠划在孩子手臂上,一时间皮开肉绽,鲜血长流。

大概是被鲜血激发出了骨子里的狠劲,小武趁老爸楞神间抢过菜刀,乱挥乱舞,硬是把他逼出了家门。

据出去看热闹的邻居说,那个晚上,小武挥着菜刀站在门口,脸上身上都是血,众目睽睽之下指着老爸说,"你再敢进这个家,信不信我把你这个杂碎给剁了!"

酒意消散的老爸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来。

那邻居说到这里,得意地抿口小酒,"那孩子,狠啊。"

8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小武这桩"英雄事迹",但是,已经,相当,非常,绝对,不敢小瞧于他。

他的背景,他的伤疤,都大大标志了四个字 "危险人物"。

但是,小哥和他走得越发近了。很多时候,小哥跟老妈报备说出去找人复习功课,其实都是找小武吹牛。

小武住的那排平房尽头,是半排坍塌的外墙,原来是大院修建的围墙,因为后来买了附近农村的地准备扩建,好几处都推倒了。

小哥他们两个,经常躲在那墙下面,聊天吹牛,甚至,偷偷抽烟。

有几次被我发现,偷偷爬上墙头,坏心地抓一把土坷拉,对准下面那两个黑黑的脑袋扔下去。

骂声甫起,我早就开足马力跑开,一边尖着嗓子叫,"谁谁谁(小哥的大名),你抽烟不学好,我告诉咱妈去!"

灰头土脸的小哥气得直挥拳头,"告状精!等我回去揍你。"小武在旁边,一样的狼狈,却没来由地笑弯了腰。

我摸摸鼻子,小哥的恶形恶状,我才不怕。让我忌惮的,只不过小武一个而已。

小哥骂我"告状精",其实没道理得很。我们两个从小打架着长大,我是老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一家人偏心我得多,根本用不上"告状"这么没水准的技俩。

虽然他爱欺负我,偷偷抽烟,不写作业,跟老妈撒谎,我嘴上说得凶,真正捅到老妈那里,十次里面也没有一次。看起来很乖乖牌的我,打心里还是觉得,我和小哥是一头,而爸妈是另一头的。

但是,他因为打架被全校通报批评的时候,我自己的面子先挂不住了。

9。

前面说过,我们大院,民风温和,打架斗殴事件鲜少发生。所以,一旦发生,学校也看得格外重些。

那一天,我们照例在外面等着做课间操,我正和同伴小打小闹逗着玩,学校广播喇叭突然响了,内容:通报批评最近参与校外打架的学生。

然后,我就听到了小哥的名字。

同伴疑惑地问我"谁谁谁?那不是你哥么?"

非常戏剧性地,我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在那时的我看来,小哥被大庭广众之下通报批评,是一件十分严重,万分丢脸的事。

回到家里,我第一时间找到老妈,把小哥打架撒谎抽烟种种劣行,一五一十全汇报了。

同时到家的还有小哥的记过处分,素来大条的老爸老妈也沉不住气了。全家会议讨论的结果,近墨者黑,小哥之反叛顽劣,跟他结交的坏朋友是分不开的。

矛头直指小武。

10

接下来是长达俩月的禁足。

二哥特意换成夜班,就为了下午可以掐好时间赶到学校,把小哥押解了回家。

小哥觉得丢脸无比,又忌惮于兄长的铁拳,也越发恨死了我。

我最开始觉得自己很正义很勇敢(勇于和恶势力做斗争,;p),时间长了,忽然有点索然。

某天吃过饭,我被打发出去倒垃圾,忽然听见有人叫我"你过来。"

我抬头,看见小武半个身子藏在那堵矮墙后面,冲我招手。我犹豫了一下,约摸着他离开我的距离,又盘算了一下转身逃跑回家的时间,腿哆嗦着,还是走了过去。

原来我真怕他,怕到不敢逃跑。

11.

小武倒没有为难我,就问了几句我哥的情况。我嗫喏着一一回答了,心里不是不痛恨自己的没骨气的。

他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发了会子呆,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其实象你们这一家子,挺好的。"

我没出声,听他的声音低下去,也不看我,徐徐吐个烟圈,倒象是在对那烟圈说话,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有人这么罗嗦我。"

我有点懵,这样的对话,有点超越我能理解的范围。

小武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你回去吧。抽空跟你小哥说,以后甭跟那帮农村孩子叫板,那帮孙子,野着呢。"

我傻傻地点头,拖着步子往家走。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将暮未暮的光线里,那堵破败的土墙下,被风吹着他肥肥的裤脚,鼓起来,更显得那个人的瘦脚伶丁。

忽然就觉得,那个让我害怕的人,其实,有点可怜。

12.

然后就是那个晚上。

二哥去上夜班,老妈老爸去了楼下邻居家串门。就剩下我和小哥在家。小哥照例恶劣地把洗碗的活儿全推给我,自己抓本小说躺沙发上消遣。

楼后忽然传来口哨声,婉转起伏的三个音,仿佛在呼唤谁的名字。那个谁,立刻屁股底下象长了锥子似的,开始坐立不安。

我可算找到报仇血恨的机会,赶紧从厨房探出脑袋,"你要出去,我马上下楼告咱爸咱妈。"

那口哨声又重复了几遍,小哥恨恨地瞪着我,到底没有再动。

口哨声嘎然而止,扬眉吐气的我从厨房窗户看出去,外面黑乎乎啥也看不清楚,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还是别叫他了,那小子连架都不会打,就一废物。"

我赶紧关好窗口,继续洗我的碗。却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小武的声音。

13.

后面的发展,只能用四个字来描述,道听途说。

据说,那个晚上,我们院的一帮混混儿和附近农村孩子打群架。打死了一个,凶器,不过是一块随手抄的板砖。

又据说,这帮人不幸赶上了严打的尾巴,最后被定性为"流氓团伙都殴",凡参与者,从重从严处理。

再据说,打死人的那孩子,超过18岁了,于是初审就被判了死刑。

我照样上学放学,社会上这些事,发生或不发生,跟我无关。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见小哥红红的眼睛,他问我:"你知道么?打死人的就是....
.."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熟悉的名字。

小武。

14.

小哥蔫了很久,祥林嫂一般跟我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我捂起耳朵不愿意听。

爸妈和二哥继续执行着他们的内部戒严令,偶尔交换的眼光里,不是没有庆幸的味道的。

后来,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小哥照样欺负我,撒谎,不写作业,偷偷抽烟,但是,再也没有打架过。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放学回家路上,在院报栏那边,看见一张偌大的告示。好多人抻着脖子在看,有人大声读出来

"北京市某某区中级人民法院......."

我的眼光跳过那许多行字,最后落在卷末的一段上,"主犯某某某"和"死刑"的字样,旁边一张模糊的照片。

我慢慢退后去,慢慢往家里走,膝盖却一直在发抖。

小武。

第一次看见他,撑着一幅凶恶的痞样儿吓唬人。
"连我妹都敢欺负,活得不耐烦了?"

绾到肩窝的袖子,好长一道疤一直伸到我眼前。
"刀伤,狠吧?"

暮色中被风吹散的烟圈,萧索而精瘦的少年。
"有人罗唆,挺好的。"

以及,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的,告示上那张模糊的照片。剃了光头,扭曲而陌生的面孔。

小武。

这不是一个好的故事。

可惜,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