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2, 2010

小武

1.
说起来,想到这个故事,还是前几天,刚挤进WM的门,没事翻看前面的故事贴,忽然就看见oml的回忆,子弟学校啊,打架啊,etc etc.

他说的那些人和事,活灵活现的,和我小时候的一些记忆重合得真厉害,厉害到简直就象是在放一部黑白老电影,教我一恍忽间,几乎忘了这中间原来隔着老大的时间和空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往事重现。

小武,我最先想到的一个名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惜,不是一个好的故事。

2.

我们家,在北京极远郊,燕山脚下的一片大院。因为单位的研究性质,早年是个保密机关,到现在门防都很森严,进出查证那种。离开工作区一两公里,是大院的居民区,单位大,有自己的学校,商店,澡堂,电影院,游泳池,颇有点自成一统的味道,早年,国家科研单位的招牌还颇金贵,尤其和附近农村相比,绝对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院里有万多职工,相应的,也有自己的职工子弟小学和中学。本院的子弟,都是从拖儿所起一路同学上来的,各家都知根知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或邻居,小P孩儿们熟到一定程度了,连相互挥拳头这种事儿都不怎么做得出来,以至与学校里的风纪,一直好得出奇。

同样好得出奇的,是我们院的治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概也不过如此。

这种状态,大概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一为止。

那一年,我小哥在同所子弟中学上高一。

那一年,我认识了小武。

3.

小武是我小哥的朋友。

本来也不希奇,我小哥那时候,正是呼朋引伴的年纪。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个人,朋友圈比较杂,不完全遵循物以类聚的原则,从后来拿奥塞金牌的学习尖子,到街头巷尾的小混混儿,他老兄都能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而我那时候,是个很教条(自以为)很早熟正义感严重过剩的严肃小胖子。一方面,对小哥这套江湖兄弟意气的玩艺,很鄙视不屑。另一方面,又颇以侠义自居,喜欢到处充大个儿。

结果得罪了我们学校高两级的小混混儿,放学回家路上堵着要揍我。可怜体育不及格的我连撒丫子逃跑的选择都没有,就那么被几个高我一头的男生堵在墙角,挣扎着是要放声大哭还是继续充硬气的时候,一个声音插进来,"靠。连我妹都敢欺负,活腻味了?"

(很老土吧,我们那时候,就是这么土的。:P)

4.

欺负的被欺负的,我们一起看过去。其实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很努力地扮出凶恶嚣张的嘴脸,在那里耍狠。

我这个被解救者都快觉得滑稽而笑出声来了,旁边的小混混却变了脸色,悄悄告知同党,"别惹他,知道丫什么来路么?服务社的!"

三个字一出,风云变色!

5.

服务社,全名大概是某某大院服务合作社之类的,其实就是一个提供劳力服务的卖块儿机构,但是,因为"社员"们的背景问题,在我们那个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大方,威慑力不下于"劳改所"三个字。

说来好笑,我就这么被一个打着"服务社"凶恶名号的家伙罩了下来,一路护送回家,交到小哥手上。

小哥鄙夷地斜我一眼,"告状精,看把你吓的,"不等我怒气勃勃地自我辩白,早亲亲热热地搭起"服务社"的肩膀,"小武,晚上你去不去踢球?"

呸!我恨恨吐口吐沫,瞪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狼狈为奸!"

6.

其实时间久了,我倒发现,小武,属于"吠犬不咬"那类,虽然形容凶恶,人倒是个好人。

那时我家住在我们院的"边远地区",除了前后俩楼,其他的都是别的叫做"一处""六处"的单位。小武家住得不远,大约500米不到的平房里。勉强可以算作邻居。小武比我哥大一岁,留级以后两人成了同学,后来小武辍学到服务社当了学徒,俩人居然还走得更近了。但是我那次"被救",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在同龄的孩子里,小武算是比较精瘦的,但是瘦得很实在很扎实那种。那时候男孩子装酷,时髦穿肥肥的绿军裤,白衬衣,板鞋,不伦不类地,自己还觉得特别潇洒。

即使是极冷的冬天,小武也总是伶俐得不得了的打扮,袖子绾老高,露出长长一道疤。

每次我穿得象个暖和的棉球,仰首挺胸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总忍不住趁他不注意,偷瞄一眼那道疤。

有次被小武逮个正着,索性把整条袖子绾起来,得意洋洋地跟我吹嘘,"刀砍的,狠吧?"

我小跑着溜走,心里有点惴惴的。那个刀疤,一不小心就刻在我脑海里,那么活灵活现,那么狰狞骇人。

小武没骗我,那确实是刀伤。

他也没告诉我,那刀伤,是他老爸砍的。

7.

这些,都是那件事发生以后很久听说的了。

小武的老爸,据说是退伍军人,复员到我们单位车队。本来挺好一人,不知怎么沾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酒后开车差点出了事故,被单位开除后没了正式工作,只能有的没的做点杂事,顺便在家打老婆孩子出气。

大概小武15岁的时候,老爸照例喝醉了,借酒装疯,居然拿菜刀背砍老婆。小武怕醉汉失手伤了他妈,扑上去,抢夺间,菜刀失了方向,狠狠划在孩子手臂上,一时间皮开肉绽,鲜血长流。

大概是被鲜血激发出了骨子里的狠劲,小武趁老爸楞神间抢过菜刀,乱挥乱舞,硬是把他逼出了家门。

据出去看热闹的邻居说,那个晚上,小武挥着菜刀站在门口,脸上身上都是血,众目睽睽之下指着老爸说,"你再敢进这个家,信不信我把你这个杂碎给剁了!"

酒意消散的老爸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来。

那邻居说到这里,得意地抿口小酒,"那孩子,狠啊。"

8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小武这桩"英雄事迹",但是,已经,相当,非常,绝对,不敢小瞧于他。

他的背景,他的伤疤,都大大标志了四个字 "危险人物"。

但是,小哥和他走得越发近了。很多时候,小哥跟老妈报备说出去找人复习功课,其实都是找小武吹牛。

小武住的那排平房尽头,是半排坍塌的外墙,原来是大院修建的围墙,因为后来买了附近农村的地准备扩建,好几处都推倒了。

小哥他们两个,经常躲在那墙下面,聊天吹牛,甚至,偷偷抽烟。

有几次被我发现,偷偷爬上墙头,坏心地抓一把土坷拉,对准下面那两个黑黑的脑袋扔下去。

骂声甫起,我早就开足马力跑开,一边尖着嗓子叫,"谁谁谁(小哥的大名),你抽烟不学好,我告诉咱妈去!"

灰头土脸的小哥气得直挥拳头,"告状精!等我回去揍你。"小武在旁边,一样的狼狈,却没来由地笑弯了腰。

我摸摸鼻子,小哥的恶形恶状,我才不怕。让我忌惮的,只不过小武一个而已。

小哥骂我"告状精",其实没道理得很。我们两个从小打架着长大,我是老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一家人偏心我得多,根本用不上"告状"这么没水准的技俩。

虽然他爱欺负我,偷偷抽烟,不写作业,跟老妈撒谎,我嘴上说得凶,真正捅到老妈那里,十次里面也没有一次。看起来很乖乖牌的我,打心里还是觉得,我和小哥是一头,而爸妈是另一头的。

但是,他因为打架被全校通报批评的时候,我自己的面子先挂不住了。

9。

前面说过,我们大院,民风温和,打架斗殴事件鲜少发生。所以,一旦发生,学校也看得格外重些。

那一天,我们照例在外面等着做课间操,我正和同伴小打小闹逗着玩,学校广播喇叭突然响了,内容:通报批评最近参与校外打架的学生。

然后,我就听到了小哥的名字。

同伴疑惑地问我"谁谁谁?那不是你哥么?"

非常戏剧性地,我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在那时的我看来,小哥被大庭广众之下通报批评,是一件十分严重,万分丢脸的事。

回到家里,我第一时间找到老妈,把小哥打架撒谎抽烟种种劣行,一五一十全汇报了。

同时到家的还有小哥的记过处分,素来大条的老爸老妈也沉不住气了。全家会议讨论的结果,近墨者黑,小哥之反叛顽劣,跟他结交的坏朋友是分不开的。

矛头直指小武。

10

接下来是长达俩月的禁足。

二哥特意换成夜班,就为了下午可以掐好时间赶到学校,把小哥押解了回家。

小哥觉得丢脸无比,又忌惮于兄长的铁拳,也越发恨死了我。

我最开始觉得自己很正义很勇敢(勇于和恶势力做斗争,;p),时间长了,忽然有点索然。

某天吃过饭,我被打发出去倒垃圾,忽然听见有人叫我"你过来。"

我抬头,看见小武半个身子藏在那堵矮墙后面,冲我招手。我犹豫了一下,约摸着他离开我的距离,又盘算了一下转身逃跑回家的时间,腿哆嗦着,还是走了过去。

原来我真怕他,怕到不敢逃跑。

11.

小武倒没有为难我,就问了几句我哥的情况。我嗫喏着一一回答了,心里不是不痛恨自己的没骨气的。

他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发了会子呆,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其实象你们这一家子,挺好的。"

我没出声,听他的声音低下去,也不看我,徐徐吐个烟圈,倒象是在对那烟圈说话,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有人这么罗嗦我。"

我有点懵,这样的对话,有点超越我能理解的范围。

小武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你回去吧。抽空跟你小哥说,以后甭跟那帮农村孩子叫板,那帮孙子,野着呢。"

我傻傻地点头,拖着步子往家走。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将暮未暮的光线里,那堵破败的土墙下,被风吹着他肥肥的裤脚,鼓起来,更显得那个人的瘦脚伶丁。

忽然就觉得,那个让我害怕的人,其实,有点可怜。

12.

然后就是那个晚上。

二哥去上夜班,老妈老爸去了楼下邻居家串门。就剩下我和小哥在家。小哥照例恶劣地把洗碗的活儿全推给我,自己抓本小说躺沙发上消遣。

楼后忽然传来口哨声,婉转起伏的三个音,仿佛在呼唤谁的名字。那个谁,立刻屁股底下象长了锥子似的,开始坐立不安。

我可算找到报仇血恨的机会,赶紧从厨房探出脑袋,"你要出去,我马上下楼告咱爸咱妈。"

那口哨声又重复了几遍,小哥恨恨地瞪着我,到底没有再动。

口哨声嘎然而止,扬眉吐气的我从厨房窗户看出去,外面黑乎乎啥也看不清楚,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还是别叫他了,那小子连架都不会打,就一废物。"

我赶紧关好窗口,继续洗我的碗。却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小武的声音。

13.

后面的发展,只能用四个字来描述,道听途说。

据说,那个晚上,我们院的一帮混混儿和附近农村孩子打群架。打死了一个,凶器,不过是一块随手抄的板砖。

又据说,这帮人不幸赶上了严打的尾巴,最后被定性为"流氓团伙都殴",凡参与者,从重从严处理。

再据说,打死人的那孩子,超过18岁了,于是初审就被判了死刑。

我照样上学放学,社会上这些事,发生或不发生,跟我无关。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见小哥红红的眼睛,他问我:"你知道么?打死人的就是....
.."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熟悉的名字。

小武。

14.

小哥蔫了很久,祥林嫂一般跟我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我捂起耳朵不愿意听。

爸妈和二哥继续执行着他们的内部戒严令,偶尔交换的眼光里,不是没有庆幸的味道的。

后来,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小哥照样欺负我,撒谎,不写作业,偷偷抽烟,但是,再也没有打架过。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放学回家路上,在院报栏那边,看见一张偌大的告示。好多人抻着脖子在看,有人大声读出来

"北京市某某区中级人民法院......."

我的眼光跳过那许多行字,最后落在卷末的一段上,"主犯某某某"和"死刑"的字样,旁边一张模糊的照片。

我慢慢退后去,慢慢往家里走,膝盖却一直在发抖。

小武。

第一次看见他,撑着一幅凶恶的痞样儿吓唬人。
"连我妹都敢欺负,活得不耐烦了?"

绾到肩窝的袖子,好长一道疤一直伸到我眼前。
"刀伤,狠吧?"

暮色中被风吹散的烟圈,萧索而精瘦的少年。
"有人罗唆,挺好的。"

以及,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的,告示上那张模糊的照片。剃了光头,扭曲而陌生的面孔。

小武。

这不是一个好的故事。

可惜,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