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13, 2010

木子

歪歪云:又是和校园无关,闲杂百姓过日子的琐碎事儿。

1。

木子爸是知青,娶的当地的姑娘,生了木子。据说本来木子有个很有学问的名字,慕梓
,思念家乡的意思,一笔一划都透着那么有文化的味道。可等报户口的时候,姥姥记不
住那些个繁繁琐琐歪歪扭扭的笔画,干脆照着谐音取了最好记的两个字。

木子爸是传说中的老三届,第一批上山下乡的时候被发去了晋南农村,一呆就是11年
。十一年的时光把指点江山的少年书生改造成了务实惫懒的庄稼汉,收获了一手老茧可
没有灭掉伊一颗热腾腾的回城之心。果然,79年知青回城的风声刚一传出来,木子爸
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了婚,一身轻松地第一批登上了返乡的列车。木子妈也不当
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转过年来就改嫁成功,而木子,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六龄童,就
此被丢在了姥姥家,任其自生自灭--本来,也未尝不能就此了却余生的。

要不说命运之手,翻云覆雨,88年的夏天,寡居多年的姥姥忽然去世,木子爸九年如
一日除了每月18块钱的抚养费从来没有露过面,而木子妈此时也早在别处做了别人的老
婆别人的妈,新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15岁的木子忽然价就成了父母双全的孤儿。

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书,彻底改变了木子小哥的命运。

2。

话说木子爸,自甩脱了乡下老婆孩子的包袱之后,日子过得颇为顺心。先是参加高考上
了个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研究所,分了房子,评了助工。要说,该有的全都有了,偏
偏美中不足,个人问题一直没能解决,蹉跎着眼看要不惑了,才娶了个再嫁的寡妇--
还是拖着油瓶的。

爱嚼舌根儿的闲人说,报应啊都是,自己的亲身儿子不养,倒替别人养孩子。

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才教木子爸在遗弃孩子将近十年
之后,终于良心发现,把无家可归的儿子招来了身边。

于是,这个故事的开始,身无长物的木子,卷了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随身包袱,揣着老爸
的信,只身北上。几经辗转,来到了北京远郊的某机关大院。

接着,好巧不巧,便做了我家的楼上邻居。

3。

木子一来我们学校,先留了一级。很快老师发现,凭他的基础,恐怕要留个三四级才跟
得上。于是乎,每次考卷下来,上面红艳艳的分数很少有上两位数的时候。

木子的老爸年轻时候素有秀才之称,后娶的这个老婆高姨,也是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带来的那个女儿,比木子大三岁,更是两个深度镜片,一身书卷味道,被我们左右邻居
的孩子尊称为"书女姐姐"。这么一家子知书答礼的文化人,忽然间掺和进来木子这么
一个差等生的不和谐音,做父母的,自然少不了诸多烦恼。

偏偏木子也不是生性顽劣,也不是不肯用功,有些时候,有些人,好象就是缺根读书的
筋似的。

好在木子,自有木子的好处。

4.

要说木子的好处,先得说说高阿姨的"坏处"。

高姨这个人,技术水平没得说,长相挺周正,可就是尽得了那位孔老夫子的真传,"四
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个打理家务的能力,简直是一塌糊涂。

偶尔高姨心血来潮想炒个鸡蛋啥的,绝对落个人仰马翻,锅摔碗碎的下场。丁叔是远庖
厨的君子,高姨更是下不得厨房的淑女,所以他们俩的家,除了偶尔下个方便面煮个米
饭之外,从来是不动烟火,一日三餐都从食堂买进。

这个惯例,从木子来了以后,彻底颠覆。没几天,一到饭点,丁叔家开始飘出饭菜的香
味,他们家也再没去过食堂买馒头米饭。连我们做邻居的,不时打开门来,都会迎来一
屉热腾腾香喷喷的花卷包子,后面一张泛着热气与红光的脸,"叔叔/阿姨,刚出锅的
,我爸让给您送点过来尝尝。"

虽然才是个半大小子,木子的手艺,却是连颇以厨艺自居的我家老爸都大为赞赏的,经
常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夸奖,"木子这孩子,够勤快,够厚道。老丁这一家书呆子,还
真多亏了他呢。"

古龙说过,"要想打动一个人的心,得先打通他的胃。"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本
该格格不入的木子,很快融进了他的新家庭,也赢得了左邻右舍的心。

5.

当然,也有不那么买帐的,就是和木子同一屋檐下的书女姐姐。

书女姐姐,人如其名,永远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的姿态。也许是个性
使然,再加上油瓶这个尴尬的身份,书女对丁叔这个人一直很冷淡,据说到了没事一天
下来也不跟继父说句话的程度。对木子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她更是采取了完全漠
视的态度,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也可能因为木子来的时候,正赶上书女的高考之年。在那个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年代,
即使对成绩不俗的书女,也是一个关键的坎儿。反正我的记忆里,书女姐姐永远是头埋
进厚厚的一本书里,目不斜视地绝尘而去。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高姨笑嘻嘻地下来发喜糖,说书女姐姐考上
第一志愿的外语专业了。

同时,丁叔的脸色可不那么好看。学校发来通知,木子,又要留级了。

6.

丁叔的考虑也很实际,木子明显不是块读书的料了,咱也甭做上大学的梦,可就算是中
专,也得能考得上才行。否则,连初中都没毕业,咋混?

关键时候还是高阿姨发话了,木子的学习问题,我管了,最低要求读完初中,最高目标
能上个中专,也算给孩子以后铺垫条出路。

高阿姨说到做到,从那天起,木子的功课问题便被她包揽下来。要说她也真是个有心人,
搞来全套初中课本,整理出厚厚的一沓笔记,化繁为简,深入浅出,整天琢磨着怎么把
那点知识掰碎了,一点一点,往木子的榆木脑袋里灌。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两年下来,居然也叫铁树开花,硬是把一个科科红灯的木子整得
门门低空过线,最后,居然给他考上一个水力还是机电方面的中专---虽然是当年录
取分数最低的学校,虽然,专业冷门得不能再冷门,可总算,木子小哥也有学上了。

再见木子,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学,每个周末照例回家补给伙食。某天在食堂买饭的时候,忽然瞥见
一张熟悉的面孔,大着嗓门地跟我招呼,"你回来了?今个儿肉食部的猪头肉不错,给
你爸买点回去下酒?"

我答应着,脑子里可是打了个问号,木子这家伙,不是到外面上中专去了么?怎么绕了
一圈又回院了?

原来,木子在的那个学校,其实是为各水力还是机电部门代培的,都是有门有路的子弟
进去,混两年毕业直接落实工作的。偏木子这样的,成绩吊儿榔档,又一点关系没有,
自然无处可去。最后还是高姨他们拖关系,才弄回了院内后勤,专业对口是谈不上了,
最后拨拉来拨拉去给塞进了食堂。

丁叔叹口气,不无自嘲地补上一句,"也好。木子进食堂,也算人尽其材。"

7.

不管别人怎么想,木子自己倒是成天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以他的"学历",在食堂本
可以做点稍微"高级"一点的工作,可他偏偏乐得跟一帮伙食工人混在一起,烟熏火燎
,出力流汗,走哪跟哪打成一片。

要不说做父母的,永远有操不完的心,丁叔两个,折腾孩子毕业,折腾给孩子寻摸工作
,这才消停了几年啊,又该折腾着解决孩子的终身大事了。无巧不巧,我们家,刚好就
成了木子相亲战役的筹备司令部。

前面说了,木子家是我家顶楼上的近邻,而我妈呢又是个极热心的人。从高姨跟她耳边
吹过这个风之后,没两天,她就找上了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热心媒人--赵大妈。

赵大妈那是多么爽利干脆的人,那脑子更是赛过婚姻介绍所的电脑,信息丰富,反馈及
时。她,我妈,高姨三巨头一会晤,当当当,木子小哥的相亲战役,就此打响。

一直到我毕业出国,这几年时间里,木子相亲的次数,只怕是两只手都数不清楚,可成
功率,不幸为零。

据说相亲这件事,所以蹉跎,不外六个字,高不成,低不就。搁到木子这里,就成了,
高固然不成,低,人家也得看得上你。

随便举个例子吧,相亲的其中一位,是附近某民办幼儿园的老师。那姑娘,家是附近农
村的,初中学历,相貌勉强算是端正,个子极矮,还有很轻微很轻微的跛脚,平时走路
稍微能看出来。

要说这条件,不能算高了吧。赵大妈去说和的时候,大约也是抱了志在必得的信心去的
,结果呢,人姑娘详细问了一下木子的条件,直接就拒了,连面都不肯见一下。

"不见面也就算了,你知道那丫头背后说啥吗?"说这话的时候,赵大妈正在我家厨房
,一边磕着刚出锅的五香花生,一边气冲冲地跟我老妈比划着。

"居然说,就木子这条件,才中专学历,工作一点前途没有,家庭条件也不行,居然想
找她,简直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鹅???!!!就她?呸!"隔着一间屋子,我都能想象出大妈腮帮子上的肉齐颤
的气愤神情,"还天鹅呢?撑死一只野鸭子到头了。"

"噗~"躲在屋里假装背单词的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咱劳动人民的幽默和智慧啊,还真是不能低估。

8.

01年的秋天,木子家出了件大事。高阿姨独自在家爬高下低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
失足从高脚凳上摔了下来。

"年岁不饶人啊,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随便一摔就快散架了。你高阿姨这一摔,伤了
腰腿,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不能正常走路。"远隔重洋的老妈一路欷吁着也没忘了跟我八
卦,"她家又住那么高,刚出事的时候她还跟我嘀咕说整天圈家里跟做监狱差不多了。"

"要说这个时候就看出有儿子的好处了。木子那孩子,每天上午回家来,把你高阿姨背
下6楼,陪着去医院检查完,再送去老干办活动中心,让你高阿姨有个伴儿能聊天,等
吃饭时候再送回家去。我们一帮老太太背后都说,你高阿姨这儿子没白养,继的比亲的
还贴心!"

经了这么一次,高阿姨也淡了在工作上争强好胜的心,趁病办了退休,安心在家休养。
伤好得差不多了,可到底落下个腿疼的毛病,好在附近有个口碑很好的中医按摹师傅,
隔天就要去按摹理疗一次。不用说,又是木子鞍前马后,接来送往。

从老妈的絮叨中,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北京春天的仆仆风尘中,一辆食堂专用的
三轮蹦子车迎面而来。一向注重仪表的高阿姨,一身雍容齐整的装束,跟她的交通工具
是那么的不搭尬。可她那从容满足,满脸笑意的神情,会让你觉得,她坐的不是那破旧
的蹦子车箱,而是高档豪华的长型轿车一般。

老妈最后总结陈词:"你高阿姨人那么仁义,木子又那么厚道,你看着吧。他们一家人
啊,以后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好!"

9.

还真被睿智的老妈说中了,木子一家就此还真是否极泰来,一帆风顺起来。

因为高阿姨的腿脚始终不是那么方便,他们干脆动用了几十年的积蓄,买了新一期的千
嬉工程房,从6楼换到了一楼。

高阿姨退休以后,到底没有就此一头扎入红红火火的秧歌太极绳操运动中,在书女姐姐
的介绍下,母女俩合作做一些业务方面的专业翻译,继续学以致用着。

最大的变化还是在木子身上。他原来所在食堂的一位师傅自己搞了个饭馆,看中了木子
的勤快老实,好说歹说把他拉了过去,专门负责采购方面的业务。据老妈说颇挣了些钱
,也就三四年的功夫,木子也鸟枪换炮,搞了辆富康家庭轿车,隔三差五地带着一家人
出行。

06年冬天,我回国探亲,顺便去他们的新家探访。开门的是久违了的丁叔。虽然两鬓
略见沧桑了些,他的精神气色却是比记忆中更好了。

丁叔热情地把我迎进门,却是不巧,木子带了高阿姨和书女姐姐姐夫去良乡看家具去了。

"就知道出去瞎逛,剩我一个老头子在家,还得对付个奶娃娃。"谁都听得出来,丁叔
的唠叨,实在是言若有憾,心则喜之。一边更忙着把他手中那个雪白粉嫩的胖娃娃给我
献宝,"你书女姐姐的女儿,快六个月啊。你看,养得多好,多胖!"

丁叔还真是忙,又要招呼着给我这个客人,又忙着伺候着怀里的小娇娃娃。我也不客气
,自己招呼着倒水吃糖,一边陪着丁叔聊天。

墙上的镜框里一桢放大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看得出来是丁叔一家的近照。精神焕发
的丁叔高姨抱着襁褓里的小外孙女,右手是斯文矜持的书女姐姐,左边是我所熟悉的木
子,一如记忆中的敦实快活,咧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半晌,多么快乐满足的一家人,多么幸福洋溢的全家照。

五个人,四个姓氏。

都说,血浓于水,其实,比血缘更浓更深厚的,是那种剪不段化不开的至爱亲情。

木子的故事,到此就收尾了。平凡人简单的生活故事,可是我敢说,这绝对是一个幸福
的故事。

HAPPY ENDING。

4 comments:

Nian said...

写得真好,看到最后眼泪快出来了。另外,想念刚出国的五香瓜子。。。想念北京。。。

宝贝乖 said...

歪歪你写的真好!

Shopatriot said...

好感人...
故事好
歪歪的才情一點沒有埋沒了它

Starsea said...

很久已经就看过了!!!干女儿生日快乐!